阳光与阴影

碧血黄沙，似火骄阳，圆形竞技场中的万人挥舞着手臂。锦衣华服，英姿飒爽，斗牛士的嘶吼与牛的喘息，如此这般火热的激情、张力，如火如荼，也许唯有在西班牙斗牛场中才能领略。勇气与力量，高贵与优雅，这都是光明的一面，而这些同时与黑色的死亡共舞，并伴随着残酷的结局，阳光与阴影在同一时空中共存，就像斗牛场里有阳面（Sol）也有阴面（Sombra）。

斗牛从当初狩猎的需要，到后来贵族的娱乐，再到逐渐走入民间并职业化，社会环境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是保护传统，保留这凄美的国粹，还是出于动物保护的目的让其逐渐谢幕？近年来西班牙反斗牛和保留斗牛的声音都同时具备。作为外来者，还是应该了解这项国粹，我们在 2018 年 5 月的西班牙赫雷斯马术节期间，观看了一场真正的本地斗牛表演。

斗牛一般是下午七点开始，我们提前一小时到了西班牙南部小城赫雷斯的斗牛场售票窗口排队买票。票房还维持着古老的样子，被漆成猩红色的木头墙上挖了一个很小的洞口，刚好够塞进一个人的脑袋。两个窗口上方分别写了“sol”和“sombra”，现查西语翻译意为“太阳”和“阴暗的”，一头雾水中问了当地人才知道是斗牛场的阳面和阴面的意思，不同座位价格不一样，阴面的票要贵一些，同时还有带凉棚的座位更贵。我们心想好不容易来一次，就买好一些的吧，选了75欧的，但无奈我们两人的三张信用卡轮流刷都无法使用，时间已经耽搁过久，后面排队的人开始显得很急躁。斗牛就要开始了，后面购票的人还排了好多，要知道西班牙人大部分事情不准时，但斗牛这事可必须准点开始。我们搜遍身上所有的现金零钱，好不容易凑齐了刚刚够买35欧的票，后面所有排队的人甚至都为我们鼓起了掌。

进得斗牛场，圆形的场地果然阴阳参半，一半暴露在炙热的阳光下，一半被切分在阴影中。我们的座位在阳面的最后一排。

暖场已经开始，两位身着16世纪费利佩二世时代服装的前导正优雅地骑着马入场，他们身披黑色斗篷，帽子上的红翎格外鲜艳生动。随后本场的三名斗牛士出场，48岁的 Fermin 身着传统的西服和皮质大袷，是经典的西班牙牧人服装；52 岁的 Pablo 魅力十足，黑白紧身精美绣花服装，花白的头发更加衬托了他的风度翩翩；生于1999 年，刚刚 29 岁的 Guillermo 身着紧身宝蓝色的斗牛服，精干并英气逼人。他们驾驭马匹跳着娴熟的舞步，在场中亮相，并以横侧步沿着观众席绕场一周，人们的情绪已被调动了起来。

斗牛最开始是从骑马斗牛发展起来的。中世纪基督教或穆斯林的贵族将斗牛与骑术融合，这种风行于贵族骑士阶层的运动被视为高贵的艺术和勇气的象征。18 世纪中叶骑马斗牛甚为流行，曾统治过西班牙的古罗马凯撒大帝就是骑马斗牛的狂热者。弗朗西斯科·罗密欧成为首位站在地上与牛搏斗的斗牛士，并首次使用红布引逗公牛和用利剑刺杀公牛。此后，贵族骑术在斗牛中逐渐退居次要位置，斗牛活动广泛走入民间并逐步职业化。

2018 年的赫雷斯马术节期间有三场斗牛，但只有我们今天看的这第一场是骑马斗牛，其他两场都是斗牛士站立在地面斗牛的。第二场里有 EL Juli，是西班牙家喻户晓的斗牛士，是我在西班牙学习的同伴程婉前一天在牧场见到他，就尖叫着要扑过去合影的那种明星。但据说Juli 同样也是骑马高手。

一场斗牛由三名斗牛士组成，挑战六头公牛。这些公牛是专门饲养的北非公牛，平时很少见人，呈半野性。第一个环节是由三名在地上的斗牛士助手站在地面用红布挑逗公牛，暴怒的公牛从栅栏里蹿出，直接对着红布冲去，身手矫健的斗牛士闪身躲开，公牛调头重来。冲得急了，助手就灵敏地闪到赛场边缘的掩体里去。几个回合以后，牛已经被挑逗得异常兴奋，此时主角斗牛士骑着马匹进入了场地。

首先出场的是 Fermin，他就出生于赫雷斯本地，1985 年，十五岁时就开始了他的首秀。他的马匹是一匹纯白的西班牙纯种马，尾部自然散开，载着斗牛士以跳跃的步伐奔向愤怒的公牛，二者相对之时却又调头错开，它头尾的鬃毛腾起，在逆光中呈现半透明，赋予了它神话般的光彩。马匹就在牛的正前方来回挑逗，当牛要顶上来的时候，它又一个灵活的 360 度转身，绕到公牛的背后，全场掌声雷动。

再次交错之时 Fermin 把两支花镖猛地插入了牛的颈背部，观众掌声雷动。又是几个回合后带着花镖的牛突然猛地站定了，全场也随之寂静一片，似乎能听见它的喘息，在阳光的照射下我看到它背部闪亮的血迹。骑马的斗牛士再次启动马匹，与牛周旋，带箭的公牛也再次发动。也许因为疼痛，它变得更加勇猛，追逐着马和骑手，随着前方骑手猛地顿住而疾停的瞬间，黄沙四起，而就在这个空隙，第二组花镖，被准确刺入牛背。

背了四支花镖的公牛，此时仍然被地面上的助手拿着红布继续挑逗，而此时Fermin 回到台后换了一匹青白相间的马重新冲了出来，他一手拎着一根花镖，两只手都被占用，完全用骑坐控制着马匹，斗牛马也是相当的聪明，它知道何时应该冲锋陷阵。这两只花镖刺入以后，在牛的背脊上展开形成了一个彩色的扇形，它忍痛还在左右奔突，而斗牛士手里还有最后一支长矛，随着随后的一击，斗牛士一声大吼，全场沸腾！花镖全部刺完，无一失手。

可怜的公牛此时已经体力不支，被三名地上的助手拿着红布继续挑逗，Fermin 也下马来到地面，他径直走到公牛的正前方，用手抵住它的头部。公牛还残存一点力气去顶撞Fermin，让人心头一紧。可毕竟体力和鲜血已经耗尽，没走两步便轰然倒地。

三匹装扮得很豪华的骡子进场，很快将死去的公牛拖走。全场观众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白手帕、白布、白色纸巾，使劲挥舞着，并高声呼喊，放眼望去全场变成了白色的海洋，声浪一片高过一片，这是对斗牛士勇猛行为和高超技巧的喝彩。

第二个出场的是 Pablo，他曾经的战绩算得显赫，75 次斗牛，获得 104 只牛耳，一只牛尾（一剑刺穿公牛心脏、使其毙命的主斗牛士会获得一只或两只牛耳作为奖赏，如他斗牛同样精彩，还能获得牛尾一条），赫免过一头牛（如果牛的表现好，可以被赫免而得生）。从现场观众对他的反映来看是最为热烈。

他的闪、转、避、腾、挪等显示功力的斗牛技艺相当纯熟。马始终在牛的挑刺范围内，有时擦身而过，有时贴近相逐，这些动作看起来都危险无比。他开始骑的是一匹深色马，马鬃被精心地用白色绸布编织起来，四蹄绑着白色的护腿，额前垂着皮质的流苏，又精干又漂亮。在这种场景下马匹也是高度紧张，一匹马坚持的时间不能太长，中途需要换马。Pablo中间进场换了一匹白色泛青相间的马，继续下半场。斗牛马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各种灵活的步伐是基本，同时为了避免马的嘶鸣造成的影响，都被剪掉了声带，某种程度上说同样是非常残忍的。一个斗牛手最重要的三个特性：勇气、斗牛技巧和面对死亡的优雅风度，我想每一匹斗牛马应该同时也具备，因为他们显得都如此勇猛、聪明和从容。全程掌声不断，Pablo每做出一个漂亮的动作，就面对观众席在马背上举起双手奔跑一段，接受观众的掌声。

最后出场的是 Guillermo，他和 Pablo 同样姓 Hermoso de Mendoza，我猜想他们是否是父子关系。少年英气逼人，他的风格比前两位沉稳的风格显得更具活力。他让马做了很高的起扬，具有很高的观赏性。马与牛相逐得很激烈，四维黄沙披溅，极具动感。在扎完花镖后，他还用了一种短匕首，连刺数刀，直至最后下马，来到残喘的牛的正面，用一根长剑，一箭穿透。

结局同样是倒下的牛被三匹骡子拖出场外。海明威从年轻时候就对西班牙斗牛深为迷恋，直至晚年都未衰减，写下了著作《危险的夏天》。海明威说过：“生活与斗牛差不多。不是你战胜牛，就是牛挑死你。”而现在的斗牛的局面基本比较确定，据说西班牙人喜欢凡事都是确定的，就像斗牛，每次肯定都是牛输。

胜利的斗牛士一次次赢得观众的欢呼，他们和助手以优雅的步伐绕场一周，人们把手里的帽子、扇子、包一切能扔的东西扔到场里，斗牛士再一一捡起扔回到观众席里，意思是把斗牛的好运带回去。最后助手们组成人梯，用肩膀架起斗牛士巡场一周，场上和场下热烈的气氛成就了这最荣耀的一刻。

此时阳光已经完全在我面前落下，掉到了对面看台的背后，整个剧场笼罩在均匀的暮色中，人们也逐渐离场，像潮水一样褪去。我待到了人们散场的最后一刻，面对着空空的斗牛场，圆形的看台一圈圈整齐安静地排列着，像是记录了很多故事的年轮。

走出斗牛场，土黄色的环形墙壁，映衬在夜色降临前的深蓝色天空下，沉静安然。门口准备的救护车欣慰地准备返回，大型的拉马车前人们还久久不愿散去，在几匹斗牛马被拉上运马车前看上最后一眼。

斗牛场门口的餐厅前聚集了很多盛装的男女，晚上的聚会就要开始了，而不远处步行十几分钟的地方就是赫雷斯马术节的集市，在马术节长达一周期间，人们每晚都狂欢舞蹈到深夜。这些祥和与欢乐，都和刚才斗牛场内上演的激烈的场面形成了对比。

其实反斗牛的声音在西班牙国内也很强烈，巴塞罗那已经禁止了斗牛。但是无论残酷与否，斗牛，毕竟是西班牙文化中存在的一个不可替代的重要内容。从斗牛品种的饲养，斗牛技术文化的传承、训练，到观众的观赏、票房，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也是西班牙人传统生活的一部分。

牛并不是珍稀动物，并不存在保护与否。斗牛是相对公平的较量，与把牛关在笼子里催肥再宰杀相比，斗牛场上的牛更有牛的魅力与尊严，呈现的是不屈服、战斗到底的意志，牛和人的斗志是相互激发产生的，斗牛展示出人和牛共同的力与美、坚韧和勇敢。